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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鯨豚記》的非典型魅力

以鯨豚為餌,遁大海之門

大塊文化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全書收錄超過200多幅珍貴影像,《鯨豚記》一書可說是金磊20多年拍攝經驗的一次反芻,是他之於海洋,之於鯨豚,之於攝影的一趟「英雄之旅」。

 
文:張卉君(作家、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鯨豚解說員)

 

 

 

以鯨豚為餌,遁大海之門——《鯨豚記》的非典型魅力

 

「這是一本非典型的攝影集。」當我翻開沈甸又穩重的《鯨豚記》,三百多頁的精彩故事迤邐出大海的魅力與鯨豚的美麗,如同在金磊的陪伴與帶領之下,一頁一踢步地向悠藍深遠的水下潛去,時而隨浪翻滾浮沉,時而在各海域的鯨眼中,感到被宇宙凝視的震撼。

 

與其說這是一本生態攝影集、鯨豚圖文書,卻更像是跟著金磊的解說和分享,一同在他的生命故事裡,共享一段熱切且癡迷、理性而優美、親切又溫暖的藍色旅程。

 

 

 

生物學之眼

 

相較於一般攝影的取材,生態攝影的對象是自然界有別於人類的其他物種,對於攝影者的第一個考驗便是對於所拍攝對象的了解;拍一朵花開得要掌握季節、拍一隻飛鳥總要找對棲地,若再進一步想要記錄到動植物彼此之間的互動,甚至是特殊的動物行為如覓食、狩獵、求偶、交配、產卵、哺乳⋯⋯等瞬間,更是需要對於拍攝對象有長時間的觀察及生態知識背景的了解,並針對棲地、族群、遷徙、生活習性等細節作文獻考究及田野調查,可以說是兼具知識與體力、生態學與美學、環境與人文的各種平衡,具有一定的挑戰門檻。

 

拍攝陸域的動植物已需要克服各種環境的諸多不易,更遑論海域是另一個與人類生存截然不同的領地,處處考驗著創作者對於海洋生態的了解和經驗累積。金磊在文中並沒有特別著墨自己生物系、生命科學研究所的學術背景,僅提到求學過程中不斷被教導「客觀、真實」的概念;但無論是在篇章〈鯨奇之島〉中對台灣周邊海域各類鯨豚目擊紀錄與生態習性的如數家珍,或是〈Heat Run〉篇中描述東加水下遭遇雄性大翅鯨競爭交配權的精彩敘述;又像在〈跳躍的意義〉、〈大鯨的時間差〉、〈鯨魚其實也不願意的,好嗎?〉等篇章中透過動物特有行為的拍攝,以科學調查的生態觀察筆記方式傳遞的知識,都一再透露出攝影者/作者內化於自身學科專業背景下的「生物學之眼」。

 

書中多個篇章也提及照片的拍攝是在「長期野外調查」的基礎下發生;〈豚口普查和小海豚〉、〈心中盼望已久的那張影像〉文中則分別向讀者介紹了日本御藏島上長期針對該海域的瓶鼻海豚進行的「Photo ID」個體影像辨識記錄,以及黑潮團隊長年透過一樣的影像辨識方式、命名花蓮海域不定期出現的抹香鯨個體及其中的故事,藉此讓讀者認識到國內外針對鯨豚研究進行的「公民科學」調查方法。金磊拍攝的鯨豚有斑斑傷疤、有達摩鯊咬出的圓形傷口,透過部分鏡頭聚焦動物特徵的特寫,也帶著生態觀察的好奇拍下了台灣少見的南方露脊鯨,以及牠們嘴部看似藤壺般的硬皮和表皮上的「鯨蝨」。

 

可以說在金磊的攝影及文字作品中大量運用的生物學知識,展現了攝影者/作者的養成與基調,也投射出專業背後對於生態研究的真切與熱情。

 

Photo Credit: 大塊文化出版

在鯨豚身上很常見到被棲息在深海的「達摩鯊」所咬出的圓形傷口。

 

 

 

解說員之姿

 

雖然是生物學研究「本科」背景出身,但金磊的筆觸是溫暖而親切的,一如他的海上解說。

 

《鯨豚記》第一部「海洋的召喚」中,金磊開門見山地交代了大學畢業後即加入「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並成為海上導覽解說志工的這個機緣,也成為了開啟了他認識海洋與鯨豚的那個重要按鈕。接著從〈黑潮引力〉、〈海洋之子〉兩篇文章開始,金磊便直接以解說員本色出場,帶出「以鯨豚為餌的海洋教育」這個起心動念,他相信:「以鯨豚作為出發點,不只是為了勾起遊客對海洋的好奇,還有機會能藉此傳關於環境與海洋的訊息。」

 

呼應著金磊在序文中提到:「回到最初的原點,我視我自己跟所拍攝出來的影像是一座橋樑,是最直接把訊息傳遞出去的方法⋯⋯我發現許多人對於所身處的環境並不是真的無感,而是在他們過往的生命經驗中缺乏與環境的互動⋯⋯」在展讀《鯨豚記》的過程中,令我感受到其中不論是影像或文字,都帶著強烈的傳遞、溝通意圖,就像是金磊真的在船上拿著麥克風解說眼前的這片海、這道浪、這頭鯨、這群豚——在他生動的譬喻之下,將自身內蘊豐富的生態知識深入淺出地娓娓道來,即便是毫無生態背景或海洋經驗的讀者,都能快速的透過他巧妙又生活化的譬喻心領神會,甚至會心一笑。

 

這是經年累月在海上,面對來自世界各地、迥異生活經驗及文化差異的大眾解說所積累出來的能力,也正是身為一名生態攝影師兼解說員的「轉譯」魅力與功力。因此在《鯨豚記》中我們可以在書頁翻飛之際如臨各地海域現場,一面打破所有海域陸域、海平面上下、國界邊境的各種現實疆界,隨著金磊的鏡頭與文字一下在花東海域與飛旋海豚、花紋海豚、熱帶斑海豚鯨奇相遇;隨即〈追尋那巨大的湛藍〉來到水下與抹香鯨第一次相遇;旋而踏足位處南太平洋的東加王國,與〈巨鯨國度〉的大翅鯨母子對共游;忽又在〈好好感受一個地方〉的提示下來到「自然與人共生的島」日本御藏島,跟著指認每一頭瓶鼻海豚身上的特徵和編號。

 

而你不必忍受〈10。C低溫保鮮〉裡「冷到讓人想罵髒話」的痛苦,無需和金磊一樣穿著厚重防寒衣像顆「泡綿球」漂在水中,就能在〈瓦爾德斯半島〉看見「醜得可愛莫名」的南方露脊鯨!更不用說可以動動手指就來到挪威北部海域直接〈拜見大王〉,與海洋中的王者虎鯨近距離面對面⋯⋯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則是金磊比喻在斯里蘭卡與世界最大的生物:藍鯨的「偶遇」——「光是藍鯨身體的寬度,就超過了我們所搭乘船隻長度的兩倍以上,當時記在水裡看著牠,就像兩節的捷運車廂從面前經過。」還有當我讀到〈大翅再臨〉裡屏息等待大翅鯨再度於台灣花東外海現身的那種「振奮同溫層」的狂喜,就像是「假如哪天你目擊五月天的阿信或Jolin蔡依林,剛好從你家門前走過,光是這樣的事也會讓你津津樂道一陣子,對吧?」這樣讓人「秒懂」的「常民梗」,就是金磊敘事風格和解說導覽中不吊書袋的幽默。

 

當有機會看到大翅鯨躍身擊浪,背後場景不是國外的哪裡,而是最熟悉的台灣土地,感動到久久不能自已。

 

 

 

攝影師之心

 

回歸到影像本身的討論,金磊始終保有「人與萬物」、「人與環境」之間關係的覺察;這份慎重自持,來自於長期在自然的浩瀚裡領略到的謙卑。

 

在〈關於「追鯨」這檔事〉中,金磊以略為嚴肅的筆觸寫下某種類似告誡的警語:「請以不逼迫的方式靠近,你不能看見任何群體就只急著下水,或者每每像狩獵般地催足油門衝到鯨魚旁邊,只為了那一張照片,那自私的一眼。」彷彿是對心急的同好者提出煞車,緩住心中為了拍到動物而滋生的急躁與衝動,金磊此刻又化身為身經百戰的水下攝影嚮導,告訴你「如何適當的接近鯨豚?」:「對於船隻與下水者來說,真正適當的尋鯨概念,其實都是找到那個『對』的群體,然後等待合適的時機,並且不對鯨豚造成過度的驚擾。」

 

水下與鯨的互動,是生命與生命的靈魂交會,金磊在〈很玄的⋯⋯大鯨的眼神〉中引用了一個觀點:「人們一直在學術上釐清人類發展的歷程、研究其他擁有高等智慧的物種、在鄉野傳奇中尋找諸如雪怪大腳等角色,甚至到外星生命的探索,似乎都是有意無意,也有點不甘寂寞地,在尋找與『人類』相近的靈魂與存在!也許,我們永遠不會停止用各顯神通的方式,想試著跟自己傾心迷戀的物種對話。」萬物有靈,當與鯨豚在浩瀚大海裡相遇,透過目光交會的瞬間,你也正在與偉大的未知靠近。

 

而不是每一次的互動都只是眼神,在金磊的水下經驗中難忘的一次「肉身相搏」,就是在東加水下被大翅鯨「輕輕撫摸」之後,在醫院躺了近十天的〈被撞〉事件,亦在後續篇章〈跨越那道門檻〉中提及克服那場「海底車禍」的陰影,正如同一個新的起點,讓他「體悟了自己與自然之間的關係,瞭解到這樣的畏懼其實是必須的,或者說它更像是對環境、對生靈的敬畏之心!」

 

對於水下攝影與動物之間的距離,鏡頭下意欲捕捉的巨大與美好畫面,他多次自我探問〈跨越恐懼之後的多近算是近?〉,而得出「下水拍鯨這件事情一路走到現在,對我來說不單單是面對鯨豚與環境,有很大的部分更是面對自己的內心。」這番領悟。

 

攝影師之心,是一張影像出發的初衷,是隱藏在鏡頭後面的底氣與靈魂,也是對自身生命最赤裸的詰問,與對於環境懷抱的至深敬意。

 

持續在同一個領域創作不輟、拍攝海洋與鯨豚超過二十年的金磊,說自己「一年有超過二分之一的時間,不是飄蕩在海面上,就是沈浸在鹹水裡。」對於海洋與鯨豚,在不同的時間裡有了不同的領略。

 

一回和金磊聊起創作的歷程,他說〈看海不是海,繁星不是星〉。

 

當他的鏡頭從剛開始拍攝鯨豚時「圖鑑式」的構圖,總想再靠近一點把動物的特徵跟行為給拍清楚、捕捉滿框的完美瞬間,到後來他開始一點一點後退,把光影揉進去、把海流留下來,甚至學會了等待一個畫面,為了讓山進來、讓整個環境進來。

 

退到最後,反而接近了初心。

 

《鯨豚記》最後的旅程,是〈回歸到初心〉。金磊不畏懼直面鯨的死亡,也沒忘記出去是為了讓更豐盛的自己回來,成為養份回饋給滋養他的這片土地。

 

當我們學會了等待,學會了放下獵奇的火花,學會看見每個瞬間的海都是最美的那片海,學會對未知保有敬意——人與環境之間的關係,才有可能得到平衡。

而〈感動與關心,遠比恐嚇有力量〉,金磊說。

 

用影像連結人與科學,以及環境,正是他所喜歡且擅長的事,這也是《鯨豚記》這部非典型攝影集,魅力所在。

 

為了競爭交配優勢,擠成一團的長吻飛旋海豚。

 

《鯨豚記:台灣首位鯨豚攝影師水下20年的夢想與堅持》,大塊文化出版

 

*本文轉載自關鍵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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